八年前,单亲孩子友西无意之中进入了我的注目圈,他是我儿子的小学同学。在日本,基于公正和平理念,每年新学期全年级人员都要打乱重新排班。小学六年编分过六次班,很有缘的是友西始终和我儿子一个班。
小学入学式的那天早上,遇到友西母亲,说她家在片区内离学校最远的车站对面大团地,问我儿子能否早上在楼下等等友西,两人搭伴一起上学。刚入学就能有一个小伙伴,在我们来说当然是很渴求的,于是儿子每天在家门口等友西。偶尔我站在路边的树下遥望,笔直的河边大道尽头,友西不慌不忙地从远处的小黑点晃成近处小身影,再晃到眼前确实的他。他背着压得满满的双肩黑书包,给食袋坠在书包的一侧依着他的步调节奏摇摆,略显沉重缓慢但却坚实。那时的友西个子很低,短而圆的身体,宽度胜于长度,笑起来前门牙的漏缝就开出一朵小黑花,更显出双眼的两条小缝来。他有时喜欢主动跟人搭讪,经常对我提问;有时却沉默不语,无论别人怎么问,他只是问候一句就低头继续往前走。
两个小家伙会合后,友西隔河望去,伸出单臂挥了挥手,两人这才一起前行。河那边是车站的月台,电车的尾部停车位,刚巧也只有这一小段从我们这边可以望见。月台上挡着隔板,等车人肩部以下都被遮掩住了。友西母亲在那边也高举着胳膊挥手给友西,她即将乘电车去上班。友西和他母亲每天就是这样相隔百余米相互告别,似乎要挨过一天很长的时间,才能再次等到傍晚的两人情感互相依托。一个坐既定的电车,一个赴约前来会合,这挥手就成了每天清晨同一时刻的重复动作。一个月、一年、一年年,那挥手始终清晰地闪现在我眼前。友西母亲在一家药业公司就职,工作年头很长已到课长级别,给我的名片还用的是结婚前的旧名。她无法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工作。
在一年级的首次授业参观课上,友西跟我说爸爸妈妈都来了,我张望了一下教室四周站立观看的家长群,凭着父子相我认出了他的父亲,那是我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友西的父亲,高高的个子带副眼镜,很沉默地站在教室最后排,看着自己儿子在人生学业上迈开第一步,就那样看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用怎样的目光才能看到尽头呢?看着一个六岁的儿童,能想象出他的少年、青年和成人之后桌前的身影吗?友西父亲心里一定有一个儿子成长后的身影。
没过几天,友西和我儿子沿着河边公园的樱花道一路放学归来,那天友西妈很早就下班了,一起跟着他们,到了凉亭花坛边,两个孩子玩自己的,我便与她闲聊,可奇怪的是那天她很寡言,对我的话题反应迟缓,眼神无力地看着虚无缥缈的一处。
不久,学校设置了一个周期内自愿参加的自习班,友西一看见我来了就说:我一会结束了去“滨子(小学课后儿童保育班)”。我看了看他的书包,又是满囊,一个高大的水筒。他继续用孩子快捷的口气说:今天又得很晚回了。父ちゃん(读音为toqiang,是对自己父亲的昵称)前两天肚子疼,死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这样描述自己亲爱的老爸去世了,语气平静自然,却流露出无限遗憾和无奈。似乎这孩子早就知道死亡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只是迟早问题。我猜到是胃癌。他那样一个孩童,那样惊人的语气说给我一个大人这样沉重的事情,我竟无言以对,我心里惊得受不住他的痛。旁边我儿子自然不明白他说了什么,那样的年龄是不应该明了死亡的。我震得不知所措,用内心的哭回应他的话。他像也是明白的,每次和我碰面还是主动打招呼,叫“允楷妈妈!”。
友西的书包装得多,是因为每天都要坚持到放学后校内的滨子保育结束,单单水筒和午后零食已很够分量,还有一些写写算算的书本。别的孩子无需每天都去滨子保育,即便有时去,也不会上到保育室关门,所以很少有人带那么多东西上学。
那时,友西妈常给我发邮件约我家和班上另外一家,三个男孩一起去体育中心游泳。友西妈虽然胖,但下了水就似箭一般,自由泳的姿势优美轻快。有时,碰见她带着友西在路边小跑锻炼。周末,车站外见到友西背着书包独自一人,说是要去池袋爷爷奶奶家。一个一年级小孩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说没事,习惯了。
后来,友西上了家附近的初中,*昏遇到他放学回来,从前突起的小肚子已被瘦高个拉平了,长度和宽度较量出一个笔直身材,一张轮廓分明的少年脸庞。“友西,参加什么俱乐部活动了?”“啊!允楷妈妈!我是田径,允楷呢?”“呵呵!允楷是排球,不用每天去,一周四次。”“呃?——这么好?我周日还得去。”“好好加油啊!”在日本,初中开始几乎每个学生都参加一种俱乐部活动,要么体育要么文艺。部活动教育从初中贯彻到高中、大学甚至工作以后,成为陪伴一生的终身爱好。单纯的知识储备固然重要,不过运动中的千锤百炼和艺术里的坚持不懈都能提炼人的活力;部活动的群体环境、同舟共济让生存找到了另一种真味。友西参加的田径部是室外活动,冒着酷暑日头,凛冽寒风都不允许退缩,一年四季零上零下都是短袖短裤在操场上跑。友西的游泳技艺一直不错,现在水里陆上更是相得益彰。友西的父亲看不到儿子的如今,在天的父爱由友西的母亲和祖父母一点一滴转移给他,他幸福安详地长大了。
虽然诗与歌不分家,诗离不开歌,歌也离不开诗,可诗有诗的会意,歌有歌的直白,我为童年的芳澄写下的是一首歌,歌中是他幼小的身影言行给我的传意。
《娃娃的等待》——1、小河对岸走来一个小娃娃,健康结实脚步却缓慢,他要向小河对岸的身影挥手,那是妈妈月台上即将踏上电车前的守望,他要和等候在这边白楼下的朋友一起并肩去学校。2、门牙缝里漏着气的小娃娃,稚气满满说着大人话。他和朋友约定八点去上学,不知何时渐渐迟到,他的朋友习惯了他,那个朋友也寂寞,需要这样的一位小伙伴。3、放学后的教室里有一个小娃娃,钥匙、水筒装在书包里,他说今天回家又要是很晚,就从亲爱爹爹腹痛离开他和妈妈的那一天。他想早点回家,可傍晚之前他属于学校的学童会。4、就是这样一个小娃娃,用招手给妈妈安心,就是这样一个小娃娃,每天给老师写着留言,就是这样一个小娃娃,盼着妈妈快快归来。
偶尔,友西像风一样从我身边骑车而过,笑颜目视前方,像要奔着一个大期待或是大喜悦去似的。那时,我想爱是有天意的。
(来源:阳光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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