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大翎
先看这个书名《看上去很美》,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很美?
再看这个序言,我以为这是一部彻底自由、随心所欲的自传,因为作者王朔说:“这是关于我自己的,彻底的,毫不保留的,凡看过、经过、想过、听说过,尽可能穷尽我之感受的,一本书。”
阅读之后,我发现,没有东西看上去很美。至于王朔在序里提到的“准备严儿可严儿地真实一把”,我反而觉得这里头有一半是回忆,有一半是现编,毕竟没有谁能一丝不差地记得三、四岁时发生的那些事儿。
但方枪枪——这个有点调皮捣蛋、有点痞里痞气、有点孤独感伤的主人公,看着倒是有小王朔的风范。我相信,有些故事是虚构的,但有些情感必定是真实的。
01有关叙事视角
咱先不纠结这部小说是否“还原生活”,就按照作者的思路,把小孩方枪枪与文中的“我”,以及王朔本人等同于一人。
故事并不复杂,主要围绕方枪枪从保育院(现在称幼儿园)到小学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而展开,里面涉及的角色基本都是一群小孩,当然还有小孩身边的父母、保育院阿姨、小学老师等,没有坏人。
王朔写这个故事没有完全使用第一人称,他把文中的“我”从方枪枪的身体中分离出来,且一直使用“方枪枪”这个第三人称进行叙事,包括他的一些内心独白。
而“我”这个角色,是属于大人身份的,他偶尔出现在一些只有大人才懂得表达的情境中,或者出现在一些议论性的文字里,类似于毛姆《月亮与六便士》中夹叙夹议的效果。只不过,这里的“我”与主人公是同一个人。
比如,当方枪枪对陈南燕抡王八拳,把她打哭后,“我”就会跳出来进行一番忧伤的总结:“看到她的眼泪,我也像掉在地上的铅笔,外表完整内芯儿断成一截一截。我想谁都不会再对方枪枪这个坏孩子好了。”
一开始,我不太习惯这种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混用的叙事视角,但细品后才发现,这是王朔有意而为之的小心思。
他曾对自己反问:“谁都知道人的记忆有多不可靠。事件也许是当时的事件,情绪、反应难免不带今天的情感烙印——那它还是原来的它吗?”
因此,为了让这个“回忆”显得更加真实,他原汁原味地保留了方枪枪当时的感受,而不是用“我”来进行事后回忆。那些嘀嘀咕咕的独白,那些孤独感伤的内心戏,那些疑神疑*的遐想,是属于方枪枪的;只有那些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和术语才是属于“我”的。
王朔巧妙地通过视角混用的叙事手法,大大增强了读者的代入感,让这部小说读起来并不像回忆录,而像是一出折腾不休没有片刻安宁的儿童成长记。我仿佛亲眼看到那个把脸蛋隐匿在桃子之间,一边躲避保育院阿姨的“追杀”,一边寻找父亲的可爱小屁孩,如同看到你我的童年一样。
02有关那个童年
说到童年,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在年到文革开始的那段时间。坦白说,60后的童年生活跟70后、80后还是有蛮大差别的,更不用说90后和00后了。我是一个80后的人,故事中所描述的一些童年趣事,其实跟我儿时的经历并没有多大重叠。
但神奇的是,不同年代的孩童心境和感受却是完美的一致,在阅读的过程中,我老感觉自己被逼着回忆那段以为早已忘记的时光。
方枪枪讨厌保育院、讨厌剪头发、讨厌阿姨规定的各种奇怪制度,怎么连上厕所的时间都规定?过了点就只有憋着的份儿。因此,方枪枪逃跑回家、死命抵抗剪辫子、天天尿床也不自个儿穿衣服……他把一个小孩能做的一切反抗彻底明白地摆上了抬面。
我也讨厌上幼儿园、讨厌去理发店、讨厌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门口等着爸妈来接。中午时分,小孩一个挨一个睡在大教室的一张张被铺上,我看着乱七八糟的天花板,就像方枪枪看到保育院黑压压的天花板一样,感觉它会随时掉下来。那时候我和方枪枪都不知道,我们真正害怕的不是天花板,也不是黑夜,而是孤独。
很快,方枪枪成为了保育院阿姨的眼中钉,越是被钉着,他就越“坏”,越肆无忌惮。他骂脏话、打群架、抡王八拳、欺负女孩子,甚至把李阿姨假想成吃人的妖怪,天天面如土色地数着有多少小朋友被吃掉,还联合大家一起对付“妖怪”。可是,当看到李阿姨怒火中烧一脚踢在方枪枪的胸口时,我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
我不是那个欺负人的“坏”小孩,而是那个被欺负的“弱”小孩。我时常呆呆地坐在幼儿园门前的阶梯上,放学路过的小朋友总会笑我鸡窝似的头发,笑我哭得红肿的大眼睛,笑我被彩色蜡笔蹂躏的小胖脸。而我总是装作听不见,总会跟表情惊恐的母亲小声嘀咕:“没关系,那是小伙伴给我开的玩笑而已。”
在我和方枪枪的眼里,这无关欺凌与被欺凌,这只是童年必经的过程,用大人王朔的话来说:我们当时不懂这犹如迷路,对自己顿生怜爱,不满足但又蛮舒服的心绪的正确说法叫:感伤。
王朔把这段童年时光写得很真实,真实的点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那种连你自己都词不达意的来自儿童时候的感受。
有趣的是,如果说王朔的三部作品《看上去很美》()、《动物凶猛》()、《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里的人物是以他自己为原型,那么这三个故事分别描写的就是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但他是倒着来写的,最后才动笔《看上去很美》。
因此,这个故事到后半段,我有一种心有余力而不足的感觉,不像前半部分那样写得洋洋洒洒。如果早个十年八年,王朔用《动物凶猛》的情操去写《看上去很美》,很有可能完全是另一副模样。我常常觉得,这是因为王朔过了那个掏心窝子的年代才来写童年的缘故。
但不管怎么说,他笔下的敏锐和准确,足以把头发丝大小的情愫幻化成浪漫的文字,让我一度感到惊艳,一度爱上方枪枪这个“顽劣”儿童,也怜爱起那个30年前爱哭又爱笑的自己。
03关于童年的背后
如果说这部作品只是单纯地为了写“看上去很美”的童年故事,那么就很不王朔了。因此,下面我想谈谈“不怎么美”的话题。
王朔竭尽所能地从儿童教育的角度切入当时那个年代,同时把自己的回忆,以及对社会的思考融在里面。一个只有三、四岁,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爹妈亲生的小孩,突然离开了家庭,过起了集体生活,这本来并非罕见之事。
但当时的集体生活是“特别”的,具体到小说中就是一群小孩在保育院、翠微小学、宿舍楼之间生活的那个“大”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没有什么东西看上去是美的,三、四岁儿童也要学会服从、学会斗争、学会向领导(保育院阿姨/小学老师)献媚。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对社会的判断、认识、理解,以及所推崇的人物已经强制性地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乃至儿童的世界。
可是,这个渗透还不够细致,起码在当时的儿童教育层面,社会的主流意识并没有成功找到一个合适的代言人去引导儿童的成长,成为他们的榜样。
比方说,方枪枪在书本上、电影里见识到一个理想的培育祖国花朵的园丁形象,但在现实生活中,他考察观测学校老师们的种种行径,感到的只有强烈的反差。
这些孩子没有得到真正的教育,也没有受到老师该有的关怀,在面对人生的各种冲突时,反而激发了内在好斗的一面,他们把想象力浪费在如何造弹弓、如何磨刀、如何打“敌人”上,每个社区,甚至每个班级里都有所谓的“老大”,而这才是他们所面对的真实生活。
于是乎,这书越到后面,写得越杂乱,却越真实,这才是方枪枪的真实现状,身边没有大人指导,老师一个个称不上园丁,生活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却又不可省略。
这话虽然说得有点重,但我认为,这才是王朔写这本书的本意,也是他厉害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看上去似乎很美的儿童视角去切入他想说的不美事实,且用很美的文字把它写出来了。
书中有这么一段,让我读着很心酸:
我以为过去的日子每一天其实都真实存在,只是我不在场,方枪枪则一秒也没缺席。这是我们的区别。他身在自己的生活里,我只是他生活中的过客。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加快时间的流逝,遇到尴尬危险无聊便翩然离去,来年再说。他却无从逃身,永远留在现实里,每一天都要一分一秒地度过,太阳不落山,他的一天就不能结束。从这点上说,他的生活远比我所知要多、丰富。很多事情我不知情。没有我的日子他独自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他和别人的关系会有这样那样的变化?我想我错过了很多重要的时刻和机会,以至今天也不能说真正了解生活。
从这段来自“我”的独白,我能感受到王朔的诚恳。真正了解生活的人,只有那个无论前边有什么等着,无论未来是好是坏都得忍着、受着的方枪枪,他眼里看到的不一定很糟,但一定不是美的。这就是王朔一直强调的“真实”。
如果非要我在这部小说中挑出一样东西是看上去很美的,那么我会选择方枪枪的那些真实的情感,那些孤独和感伤,看上去真的很美。
写在最后:此文讨论的仅仅是王朔的原著小说《看上去很美》,而非由张元导演的同名电影。小说和电影是两码事,请各位读者不要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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